影视剪辑走近电影剪辑师:他们用“剪刀”释放
今年90岁的傅正义(中)在“剪辑的力量”论坛现场,其享有中国电影“第一把剪刀”美誉。本报记者 何冠欣摄
如果说摄影师是导演的左手,剪辑师就是导演的右手。然而,长期以来,观众不了解,行内不重视,让剪辑师有点尴尬。
在不久前的第五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,一场“剪辑的力量”论坛汇聚中外电影剪辑名家,这也是国内电影节首次举办剪辑论坛,让剪辑师们连称“功德无量”。此外,今年3月份公布的金鸡奖报名规则也恢复了最佳剪辑奖,而这个奖项一度消失了16年。
如今,随着中国电影产业的飞速发展,剪辑的力量日益凸显,剪辑师的地位逐渐抬升,开始回归他们应有的位置。
“香港电影第一剪刀手”麦子善讲了一个笑话,有一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,一个明星演员颁发剪辑奖,但该明星连剪辑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。明星尚且如此,普通观众就更不了解剪辑行当了。看到一部好电影,观众会称赞演员的表演,会称赞编剧讲故事的能力,更会称赞导演拍得不错,却很少或从不会称赞剪辑师。外行看热闹,内行看门道,其实,电影的剪辑也非常重要,只是少为观众所知。
现在的电影剧组拍摄,剪辑师一般会跟组,导演这边拍完素材,那边剪辑师随即剪出一个粗剪版;一部电影拍完了,素材再全部交给剪辑师,由剪辑师最后剪出一部影片。也有剪辑师不跟剧组,后期被请来剪片子的。剪辑师的工作很枯燥,以前是剪胶片要用剪刀,现在是坐在电脑前剪辑,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。如一部90分钟的影片,每秒钟24帧画面,每帧画面都要精剪,工作量很大。台湾金马奖最佳剪辑奖得主孔劲蕾剪过《三峡好人》《推拿》等影片,她笑道,剪辑师经常要熬夜,常年黑眼圈,颈椎病更是这一行的通病。
“行内有一句老话说,剪辑师是三度创作。因为剧本是第一度,拍摄是第二度,剪辑是第三度。有的时候剪辑能够颠覆一部影片,有的时候能够把影片改为另一个类型片。”孔劲蕾举例,只要素材足够多,剪辑师就有巨大的发挥空间,把一部青春片都能剪辑成一部惊悚片。在剪辑师的妙手操刀下,一部不好的片子可能焕发出新的活力,或者一部沉闷的文艺片可能会变得悬念迭出。
文艺片《白日焰火》去年获得柏林金熊奖,票房实现大丰收,打破了文艺片叫好不叫座的魔咒。该片导演刁亦男喜欢缓慢、沉闷的影像美学风格,但观众可能不爱看这类片子。于是片方请来杨红雨担任剪辑,希望剪出一部观赏性强的影片。这部影片有悬疑紧张的故事情节,杨红雨就在这个基础上又做了一些节奏上的改变,情节推进的悬疑感大大增强。杨红雨剪辑的版本出来后,不仅得到导演的认可,也得到市场和投资方的认可。
美国著名剪辑师迪伦·提挈诺曾跟李安等大导演合作,剪辑过《断背山》《血色将至》等奥斯卡获奖影片。他坦率地说,如果说演员是如何表现一部电影,那么剪辑师就是控制着整个电影节奏的那个人,剪辑能够决定这部电影给观众带来什么感受。尤其是强调节奏感的商业科幻或动作类型片,剪辑的工作更为重要,“投资方花一千万美元拍电影时,他们不在乎剪辑师是谁,但如果是投资八千万美元时,他们会说想要这个人来剪辑而不是那个人。”迪伦·提挈诺说。
中国电影剪辑学会会长周新霞干了快四十年剪辑工作,在她看来,“电影就是镜头的组合,用镜头讲故事,谁掌握着电影镜头的组合逻辑呢?剪辑师掌握着。”剪辑师就像文字编辑一样,要拿镜头当单词使用,重新遣词造句,要有主题和叙事,而主题是电影的灵魂。台湾电影剪辑师廖庆松更是把剪辑和雕塑做过一个比较,他认为,雕塑是释放石头的灵魂,剪辑则是释放电影的灵魂,理解、提炼并把控电影的主题,再选择合适的素材进行叙事,可称之为是电影的灵魂之旅。
虽然剪辑是电影制作流程中的核心一环,但长期不那么受业界重视。以前在电影圈,剪辑师都是师傅带徒弟,大家对剪辑就不太在意,觉得不是一个专业行当。周新霞师从中国电影剪辑大师傅正义,而傅正义早在上世纪80年代就曾呼吁大中院校开设剪辑专业。2005年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才终于开设剪辑专业,改变了过去师傅带徒弟的单一模式。
令人不可思议的是,中国电影界的奖项眼花缭乱,但是之前很长一段时间,内地没有设立剪辑奖项,对剪辑师没有认可和激励。现在剪辑师的作用日益凸显,今年金鸡奖也恢复了剪辑奖这一奖项。“我们的剪辑师过去太弱势了,电影业不重视剪辑,其他行业就会挤对你。”中国电影剪辑学会副会长刘淼淼觉得中国电影整体水准上不去,跟剪辑师长期不被重视也有很大关系。
孔劲蕾对此愤愤不平。她认为,大多数剪辑师在电影中的贡献和目前的地位不相匹配,只有很少的剪辑师被导演、制片方特别重视。“不是狭隘地从片酬上讲,更多的是他们是否重视你的那一份意见,他们有时会说某个演员的戏一定要保留,但实际上有损影片的效果。这就是一个很不健康的制片体系。”
不过,随着中国电影走向工业化流程,导演中心制开始向制片人中心制过渡,剪辑师的地位也逐渐抬升,因为制片人心里很清楚每个人能给他干什么。杨红雨说,过去电影行业过于依赖导演,电影被认为是导演的作品,但现在制片方的权力越来越大,制作一部影片相当于生产一个商品,导演也变成中间一个环节,剪辑师也是一个环节,大家的工作地位差不多。制片方对剪辑师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,习惯找他们来修改影片。“现在全是制片人找我,前段时间有个片子存在两个故事情节上的死结,走不下去了,他们找到我,我说能帮你们把这两个死结打开。”周新霞笑言,制片人在电话里不停地说谢谢。
但让剪辑师们哭笑不得的是,如今他们备受重视是因为电影门槛越来越低,谁都可以拍片子,拍出来的素材非常不专业,这反倒让剪辑师的作用增大了。老导演谢飞直言,两个小时的电影,拍出五个小时的素材,这说明导演、编剧不专业,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么多的素材,得靠剪辑后期来抢救。也正因如此,现在业内对剪辑高手有另一种称呼叫“抢救导演”,就是如果剧本写得不好,导演也拍得不好,后期得靠剪辑师来抢救,否则片子就没法看。
相比中国电影剪辑师的行业地位,好莱坞的同行们要好得多。迪伦·提挈诺说,早期美国电影界也只会褒奖摄影比较棒,演员表演很出彩,没有充分意识到剪辑师的重要性。但后来发生了变化,有时剪辑师甚至比导演还重要。他举例,比如有一个好剧本、好演员、好场景,有时演员不需要做任何事情,剪辑师通过剪辑就能在银幕上充分表现演员的情感。美国还有全国电影剪辑协会,设立有专业剪辑奖,由剪辑同仁来评选。
现在的电影基本上是数字拍摄,素材比过去用胶片拍摄多了好几倍,如何选取最佳素材,就是考验剪辑师的第一关。刘淼淼说,有时候导演在拍摄时,一个镜头可能拍了八条,但不一定是第八条最好。演员可能在第一条时说错一句话,但表演情绪特别对,而演员演戏越往后越疲沓。剪辑师在挑选素材时,很可能还是选第一、二条的素材。还有的时候,导演拍摄时要求人物要笑,但剪辑师从全片来考虑,可能觉得人物这个时候不能笑,这就需要剪辑师有自身的判断力。
一部电影讲好故事非常重要,这也就需要剪辑师对叙事和人物有深入的理解,有讲好故事的能力。在刘淼淼看来,一部电影讲不好故事都有一个问题,就是人物身上的压力不够,故事压力不够。“因为所有的故事核心都在人物身上,人物没有产生一个巨大的压力,肯定有问题。”他说,剪辑师在人物和叙事结构上制造压力,更能讲好故事。比如他剪过《天下无贼》,片中撞车戏重复了多次,告诉观众要出事了,这就形成了一种叙事压力。
对于导演拍摄的比较出彩的戏份情节,剪辑师更要懂得心领神会,甚至做到锦上添花,而不至于错误地将其剪坏掉。在刘淼淼和冯小刚导演合作的《天下无贼》中,有一场戏发生在西藏的寺院里,小偷在这个寺院里偷东西。在一个行善的地方出现了不善的事情,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刘淼淼觉得那段戏处理得比较好,导演把不该发生的事情放在寺院里,其实就是讲天下所有的事情都是要还的,不还只是时间没到。他觉得这种戏份很有水平,剪辑师就要把戏剧冲突的效果都剪辑出来。
在迪伦·提挈诺眼里,一个好的剪辑师要对每件事都敏感,如剪辑的时候要关注一个场景和对话是如何展开的,有哪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,进而更深层地表现这个人物,更深层地表现这个对话。他举例,即便片中演员在说自己的台词前眨了一下眼睛,或者在一些场景中强化了某些情感,都可能给电影带来很大不同。每当他有这类不同的剪辑意见,便会把意见反馈给导演或制片人。
事实上,一个剪辑师的文化素养非常重要,因为素材里有很多东西需要剪辑师去发现,之后才有机会重构影片。周新霞诚恳地说,“你要表现的主题值不值得,高级不高级,需要剪辑师把那种有意思的东西提炼出来。你的艺术感觉和文学感觉显得尤为重要,你没有到那个层面就意识不到那个东西。只有你心里面丰富了,才知道这个东西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。”
剪辑虽是一门艺术,但剪辑师不强调自己的个人风格。前几年,孔劲蕾也纠结于需不需要有风格,后来她想得挺明白——不应该。“电影这门艺术就是所有部门的人为影片做切实的工作,包括演员都不能把太过个人的色彩带到影片里,你的风格应该和其他人的东西融合在一起。”她笑道,要是别人看一部电影说“这是你剪的吧”,自己觉得这是挺失败的一件事儿。在行内人看来,一个好的剪辑师所做的工作应该是不可见的,不让人感觉到你的存在。
孔劲蕾凭借《推拿》获得金马奖最佳剪辑,但这个奖来得很不容易。她剪《推拿》花了整整一年,每个星期要给导演娄烨交一个剪辑版,每个版本都不一样。她笑道,就像是每个星期都要参加一次高考,逼着自己拿出东西来。在这种精神折磨下,她觉得反而有可能剪出有意思的版本。
那么,为什么导演不直接自己剪片子呢?在剪辑师们看来,导演不应该剪自己的片子。周新霞说,导演拍完戏以后到了剪辑台上,再看那些素材时,脑海里便会一直闪现当初拍那些素材时的状况。而剪辑师能保持自己的客观,有的国际剪辑大师甚至极致到如果要剪一个片子,不会和片子里的演员接触,坚决不到现场。因为跟演员接触了后就会有个人情感,有了个人情感,再剪片子就失去了那份客观性。
从剪辑师跨行做导演的刘淼淼也说,导演因为太熟悉素材,浸淫太久的情况下,容易对这个东西失去判断,他拍完片后就让别人剪。剪辑师相对冷静很多,作为一个观众的代言人,剪辑师看导演拍的素材,第一直觉更准确,能抓住或补充一些精彩的东西。有三分之一的剪辑师还担任后期编剧的功能,大量调整剧本,或者会写一些画外音加上去,重新写一些人物对白,让整个故事看起来更有魅力。
好剪辑师和导演之间,会相互擦出火花。孔劲蕾跟贾樟柯、娄烨等导演长期合作,彼此尊重。在剧组拍摄期间,她就会跟组,整个影片杀青后,她先剪出一个粗剪版;然后和导演一起工作,仔细讨论每场戏的意义,导演会让她自由地发挥,剪出几个版本。之后,孔劲蕾再跟导演一起挑选最佳方向的版本。拍《三峡好人》时,贾樟柯不断回到三峡地区,先后拍了六次。两个人花了半年时间剪片,在剪接台上有了新的灵感又回去拍,这个电影就是这样磨出来的。
迪伦·提挈诺跟李安合作时,他会跟李安说为什么要这样剪辑,李安也会说出自己的观点。剪辑和导演之间相互说服,这样对双方都比较有利,将电影提高到一个很好的层次。《断背山》中有一场戏,男主角碰触了妻子的肩膀来表达爱意,但这个画面对整部影片没有益处。他们商量后决定把这一部分去掉,更加突出男主角的孤独感。
在周新霞看来,王家卫和张叔平是导演与剪辑师合作的典范,一加一大于二。王家卫的作品很漂亮,叙事从来不那么饱满,有飘逸的美感,像《一代宗师》的武打戏不是一般的武打,打的是情绪和风格,如一个帽子甩出去,水花溅起来,衣角飘起来,脚跺下去,这些东西和武打融合起来就形成了一种情绪。这种风格既有赖于王家卫拍摄的素材,还离不开张叔平的功劳。刘淼淼打了一个比方:导演好比是军长,剪辑师就是参谋长,把作战计划订得更完美,“导演提出一个大思路,你给他完善得特别好,这是有利于电影行业发展的。”
先说两件跟吴宇森导演有关的剪辑小事吧。一件事是当年吴宇森前往好莱坞闯荡,拍的第一部动作片是《终极标靶》,相当于一部入门考试之作;让吴宇森郁闷的是,制片方不让他剪辑影片,而是由一位资深动作片剪辑师负责,最终影片效果当然不是典型的吴宇森式动作风格。另一件事是吴宇森的新作《太平轮(上)》口碑票房双输,该片的剪辑效果很不理想,却获得本届香港金像奖最佳剪辑奖,让人大跌眼镜。
好莱坞已经形成了成熟的工业流程,在制作商业大片环节中,大导演才有剪辑权,中小导演的责任只是负责把剧本转化为影像素材。像吴宇森当初去好莱坞,也只是一名新兵,被制片方剥夺了剪辑权,其实毫不意外。只是习惯了导演中心制的华语导演,心理上不太能接受好莱坞流程而已。而《太平轮(上)》获最佳剪辑奖,大概连吴宇森都没料到,只能表明金像奖最佳剪辑奖不够专业。香港电影评奖如此,内地就更不消说了。
与好莱坞电影工业相比,中国电影有欠成熟,剪辑师的地位也一直有点尴尬。过去是不重视剪辑,把剪辑当成一项简单的技术活,或者当成传递导演意图的傀儡,显得不那么正常。现在呢,只要有钱谁都能当导演,拍出一堆烂素材,制片方束手无策,赶紧找剪辑高手来救场。这还是说明整个制片流程不成熟,对前期拍摄毫无规划,把片子拍砸了,完全依赖后期来修补。这其实已经超出剪辑师的正常工作范围了,缺少前期提供的素材,再好的剪辑师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一部影片的剪辑权掌握在谁手里,谁就掌握了整部影片的最终影像呈现。剪辑水平的高低,会呈现出完全不同样貌的影片,胡乱剪辑的版本会毁掉一部经典作品。《美国往事》就是一个案例,当初制片方不顾导演赛尔乔·莱昂内的意愿,把影片叙事结构变成直线叙事,还砍掉近一半篇幅,导致影片一败涂地,莱昂内也因此郁郁而终。后来《美国往事》能成为经典,恰恰是因为恢复了导演最初剪辑的版本。
中国电影产业发展到今天,需要丰富的类型片,也需要有熟悉类型片的剪辑师,对剪辑师的综合要求很高。正如刘淼淼所说,好剪辑师一定是杂家,看的东西越多越能融会贯通到剪片子的过程中。他举例道,《妈咪》的男主角是一个病人,患有多动症加暴力恐慌症,如果剪辑师不理解这类病人心理,人物的行为过程就会显得莫名其妙,怎么可能剪好片子呢?好剪辑师实际上还是一个综合艺术家,如读小说可以增强叙事能力,读诗可以增强节奏感,看画册可以增强对人物瞬间状态的敏感度,听音乐可以增强听觉的丰富性,这样才能剪出效果最好的影片。只是在目前不成熟的工业体制下,好剪辑师还是太少了。(记者 周南焱 陈涛 实习生 王蓁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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